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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青春: 纺织女工是怎样炼成的

罗苏文 档案春秋 2023-06-29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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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8年秋,上海第三十一棉纺织厂(以下简称三十一棉)接收了一批由市政府统一分配进厂的中学毕业生共760人。他们是1966、1967届初中或高中毕业生,年龄在18~20岁 左右。大批中学生进厂后,给职工队伍注入了新的活力。


1979年,参照下乡返沪知青可以顶替进父母单位就业的政策,由上海市纺织局统一安排,下乡返城知青顶替工共979人加入三十一棉的职工行列。于是,这些中学生青工和下乡知青顶替工就成为1960年代后期至1980年代初期三十一棉青工队伍的两支主力。从中学生到纱厂青工,他们的职场经历可以概括为闯七关。


三十一棉的前身是1958年挂牌的公私合营上海杨浦棉纺织印染厂,它由三家华资纱厂(申新五厂、申新六厂、荣丰二厂)合并而成。对于1968年被统一分配到三十一棉的“老三届”中学生来说,她们对棉纺织厂是完全陌生的,进厂成为她们人生的重大转折。


周恩来总理陪同赞比亚总统卡翁达参观上棉三十一厂


平平是黄浦区1966届高中毕业生,她回忆称:“1968年8月当我接到分配进上棉三十一厂的通知书时,我不是很激动。当时我想等运动结束后再参加高考,我的理想是考医科大学。所以我没有在通知书规定的时间去三十一棉报到,而是拖到9月份,我才到三十一棉报到,从此成为一名纱厂女工。”


闵茗是南市区1966届初中毕业生,“1968年8月,我拿到分配通知书,被分配进上海国营第三十一棉纺织印染厂。但我没有一丝喜悦。在我的人生志向中,压根儿就没有 ‘纺织’这个行业。我的亲友、熟人没有一个人与纺织行业沾边。但是我已没有其他选择了。”


当时,这些加入三十一棉职工队伍的中学生来自不同的家庭、学校、地区,他们要融入纱厂劳动环境必须经历一番前所未有的艰苦磨炼。




第一关:眼快、手快、脚头快




前纺车间分四道工序:清花、钢丝、并条、粗纱。据闵茗回忆:“前纺车间是大型棉纺织厂整个生产流程中工序最多、危险程度最大的车间。俗称‘大老虎口’的清花间、‘小老虎口’的梳棉间都在这里。粗纱工种是前纺车间最好的工种,完成产量指标就能早关车休息(一般有半小时左右),工作环境也比其他工种好些,花衣毛和粉尘比较少。”


当班时,机器一般持续运转,挡车工的吃饭、上厕所都受到限制,只能轮换去,人手紧张时难免会顾不上。 车间里的一切生产设施都是根据产品生产的需要设置:恒温、恒湿、通风、采光。挡车工的巡回操作伴随机器运转的声响节奏,按规定的巡回路线、步速,完成规定的操作动作。


粗纱车间挡车工的工作场景


原上棉三十一厂女工雪珍回忆说:“布机车间必须保持一定的湿度,温度保持在28℃~30℃。夏天不开窗。我上班时都是穿短袖单裤,一双塑料凉鞋,冬天去食堂吃饭就披一件旧棉袄。夏天有时冷泵坏了,车间里温度高达33℃~34℃,又闷又热,还有些臭味。” 


机械噪音的影响也很大。车间工作环境噪声很大,相距一米说话就听不清,只好做手势,吹哨子。长期嘈杂的工作环境使噪音性耳聋成为纺织女工的常见病。


女工是纱厂一线工人,工种主要有挡车工、落纱工。挡车工的工作是个人分片巡回操作,在持续行走中查看高速运转的纱锭或织机,快速处理故障。当班时的挡车工思想必须高度集中,手眼并用,快速完成操作,每天的工作极为疲劳。


1972年,20岁的傅莹从三十一棉技校毕业分到织布车间。她回忆:


“我们每走一圈巡回的路线、速度都有严格规定,必须眼快、手快、脚快,要求四个手指并拢从右向左平摸布面时,眼睛必须顺着小手指边移动,凭肉眼观看、手指触摸来检查有无坏布,有问题须及时关机处理,没有的话就要立即转身检查对面的布机,就这样不停地手摸、眼看、脚走,一圈圈巡回、检查、修补坏布。我在布机车间时,女工巡回挡车原来是24台布机,后来扩大到32台。扩台后,纺织局规定的布机操作法照旧不变。我们的工作量就增加许多。”


在当时,挡车工的巡回操作在形成工作法后,单项操作按秒计时,配合动作的组合刻板划一,必须一丝不苟、循环往复。


知青在下乡10年后再进厂时,一部分人已30岁左右,要适应挡车工岗位操作就更不容易。伊梅回忆,1979年她顶替进三十一棉时已28岁。“据说有的车间主任认为我们年龄大,学不好,不想要我们。”


纺织女工在师傅指导下,练习操作基本功


她分到加工车间,主要工作是接头,“师傅当时40多岁,她告诉我要‘三快’:眼快、手快、脚头快。为了多练习接头动作,我在家时右手食指也套上接头的套子,有空就练习,动作熟练了,接头速度就提高了。我在全厂青工技术比赛时拗筒子接头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。”


她的拗筒子接头速度在三十一棉是打破纪录的。她认为,这份工作和在黑龙江大田劳动很不一样。在黑龙江干活也很累,但冬天是农闲。做纱厂看上去是轻纺行业,实际上很累。后来这些经历过农村艰苦磨炼的知青也成为三十一棉的生产骨干。




第二关:昼夜颠倒翻三班


第二关是运转班,俗称翻三班。女工对运转班普遍感到过度劳累,日常进餐、睡眠紊乱,夜班的疲劳尤其难以适应。做运转班以三周为一个循环周期,一般要连做6个早班(含一个晚早班)、6个中班、7个夜班,有时一个月也会遇到做两个轮次的夜班,就要做十几个夜班,一般青年对连做7个夜班都难以适应。


闵茗每天上班要换两辆公交车,穿越四个区:


“夜班要连续做七天,感觉非常漫长,昼夜作息颠倒,人体的生物钟完全处于颠倒——正常——颠倒的循环。而且,岗位的工作量基本是满负荷的,如果完全按操作法做,七个半小时里是没有空闲的,你必须围绕着机台不停地巡回,按部就班地操作。每当两条腿实在走不动的时候,我就在车头放回花的箱子旁边靠一靠接接力。”


雪珍回忆,轮到连做7个夜班时,“晚上9∶30时我很想睡觉,但必须去上夜班;夜班下班时,我总是先睡在厂里的公铺,睡起后再回家,当时住宿舍每个月只要6角8分钱。而且我一上夜班就脸色发黄,所以每次轮到做夜班的第一天,我总是吃不下饭,几天下来刚刚有些习惯了又要翻班了。”


棉纺厂挡车工正在切磋技术


伊梅说:“上夜班时我常看见有女工到厕所打个盹。当时觉得挡车实在太累,尤其是夜班实在吃不消。有了孩子后家务事多,自己身体也不好,这时我只有一个想法,只要不做夜班,随便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。”


1980年1月,三十一棉的四班三运转开始实行,闵茗对当时的感受至今难忘。“实行四班三运转后,即早、中、夜各做两班,再休息两天。对比原来的‘大三班’的七个夜班,女工们真有‘翻身得解放’的欣喜。”




第三关:用心揣摩天天练


青工是纱厂生产第一线的生力军,加班、竞赛的主体,由车间的测定员对女工进行考核、记录成绩。粗纱车间的闵茗回忆:


“车间和班里的领导对产品质量也抓得很紧。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频繁举行各种操作技术测定,既有质量要求,又有速度要求,经综合评分后再分成四级,即:优级、一级、二级和三级,三级为不合格。若测定为三级,测定员‘小先生’会天天盯住你,督促你反复练兵、测定,直到合格为止。我们这批差不多同期进厂的小青工,因为挡车时间短,技术水平还不稳定,自然就成为‘小先生’重点关心的对象,三天两头让我们练兵,还不定期地让我们关车后在班组内外进行比赛,我们都感到有压力。唯一的办法就是勤学苦练,用心揣摩,几次比赛后,多数人的操作测定成绩得到提高。”


平平当时在细纱车间,“当时车间对挡车工的操作测定很严格,每人要管几条弄堂。巡回时,走几步必须要回头看,要做的动作毫不含糊。测定员只要往你的弄堂前一站,就是查到你,如不合格要扣分。”


棉纺厂的精梳车间


197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前期,三十一棉的全厂劳动竞赛主要有五次。1989~1992年厂团委每年在团员青年中开展评选“十佳明星”活动。闵茗说:


“在1970年代,几乎每年都有学生分配进厂,团支部的一项重要工作是配合党政领导,直接抓青工教育。基层团干部是不脱产的,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做团的工作。早班下班后,团支委们没有一天能够直接回家。


当时厂里生产任务很重,我和团干部们在前纺关车(还没到下班时间)后,就分批带领团员和青年积极分子,到后纺车间参加义务劳动,常常要超时劳动一二个小时,非常辛苦。”


菁菁是1981年进厂的中学生,她回忆,当时厂里每年都有操作评比。为了提高接头打结的熟练程度,我总是抽空天天练,下班后留下来练习断经、断纬操作。当时车间有两台练兵车,我一般早班、夜班下班就自己去练习,大约半小时。还在家里自己练习打结。”




第四关:融入班组集体


运转班的小组是车间的一个小社会,一般是男女按性别进行岗位分工,彼此朝夕共处,亲近熟悉,在某种程度上,相互之间的友情胜似家人。平平回忆说:


三十一棉各车间女工的籍贯各有不同。细纱车间是本地人、无锡人多;织布车间江阴人、常州人多;加工车间苏北人多。老师傅都有些同乡观念,但他们愿意帮助徒弟,不在意你是不是同乡人。


1968年我们这批学生进厂时,人数较多,班组一般十余人,我们这批学生约4人。此前进厂的青年一般被称为“老青年”。车间同事之间一般同班组的、上班同路的、工种搭档的、班头一样的人员接触机会较多,更熟悉一些。厂里的男工找本厂女工谈恋爱、结婚的较多。


三十一棉每月20日发工资,对到年龄当月退休的职工,规定当月可以做到10日就回家,当月仍享受全薪。所以9日这天,将要退休的职工在工作结束后就戴上大红花,班组职工敲锣打鼓与他一起绕车间走一圈。第二天,车间工会带着退休证(放在镜框内)、礼物(伞或枕套等)驱车送到退休工人家中。也有些班组开欢送会,大家一起喝茶、拍照。


男工袁文说:“厂里同事之间的称呼,较多是按共事时彼此的年龄互相称呼,尽管后来各自身份有变动,做工长、科长、书记、厂长,但原来的称呼仍不变。”“班组有‘一长五员’(生产组长、宣传员、治安员、生活员等),工会互助金,每人一次性出10元,就可加入互助会,经班长同意,可凭卡借钱。最多50元,还款方式可以扣工资,也可以还现金。我在班组工作3年,同事之间经常利用业余时间互助。如有两家工人翻造房子,在前期准备工作时,我们青年人利用业余时间帮他拉砖、拖木料等。 ”


纺织女工在互相学习(上海市档案馆)


班组的同龄人之间一般关系更密切些。闵茗回忆,轮到做晚早班,“有时候我们一帮小青工中,路远的与路近的自由组合,几个人事先约好,夜里到其中一家去挤一晚。我住得远,老是去‘蹭睡’。” “多年以后,我常常会在梦中回到熟悉的车间,梦见自己在接头、落纱,与小组里的师傅们一起劳动的情景,这大概就是根深蒂固的纺织情结吧。”


曾有过纱厂班组工作经历的人体验最深的往往是,体力上的长期疲劳感和班组成员之间难忘的亲近感。




第五关:工资水平低


1968年8月进厂的新工人上岗工资标准为36元,起薪低。当时轮转班的中、夜班都没有津贴。“文革”中津贴是夜班2角7分/天,中班1角5分/天。厂里挡车工的起薪比普通工(36元)略高,但不按岗位分档,低于原挡车工的起薪标准。


“文革”期间进厂的纱厂青年女工按全市统一新职工工资标准,两年满师后,一律36元。工资调整由市纺织局统一安排。自1972~1984年,三十一棉职工合计增资4次,每次平均增资面约52.43%,每次平均增加4.07元,增资人每次平均增加6.04元。


这种不定期、增资面小、金额少的增资形式,在“文革”结束后又延续近十年。1977~1992年的15年间,三十一棉职工有7次加薪机会。1977年33%的职工调整工资,平均增资6.73元;1984年3月根据国务院(1983)65号文件,对在职职工进行全面考核,全厂7146人调资,平均调资一级。增资面68.47%,平均增资10.90元。


优秀纺织女工郝建秀等在华东纺织工学院学习深造

(上海市档案馆藏)


青工们大都长期延续节俭的生活方式。闵茗进厂第一年,是运转操作工种的学徒,津贴为16.84元,进厂两年学徒期满,按期转为正式工,工资统一调整为36元。每月的工资,她除了留下饭钱、车费和很少的零用钱共计10元左右外,其余部分都给家里作开销用。


傅莹回忆,“为了好好上班,我在厂里的宿舍(不收费)住了八九年。当时一间大房间住20人,两层铁床,我睡上铺。整天像个机器人,上班、吃饭、睡觉。当时我每月给家里20元,自己买饭菜票约10元,吃得很省。轮到做夜班,下班后就回宿舍睡觉,到下午四五点时吃个馒头,半夜吃碗面,或者饭加卷心菜、猪油渣汤(3分钱),总是觉得吃不饱。”


1982~1987年的6年间三十一棉职工年均7832人,认购国库券的有7631人,占职工年均人数的97.4%,认购金额1566090元,年均261015元,每人年均34.2元,成为广大职工克己奉献的一个见证。




第六关:老大再读书


由于返城顶替进厂的青年在“文革”期间学业中断,1980年据中央8号文件,对新进厂职工进行文化、技术双补教育。三十一棉青年工人中参加技术补课的约4000余人,结业3727人,完成双补教育应补人数80%的指标。


袁文回忆,“为了补文凭,我在1980~1990年业余读了10年书,初中、高中由厂校老师上课。当时工人必须补初中文凭,补高中文凭的工人不多。当时我妻子也在补文凭,女儿小时候,先送到厂里的托儿所,到女儿上学时,我们一家三口都要读书,我上电视大学总共要学16门课程,我考出5门后感到业余时间学习实在太紧张,家里事也需要有人安排,我就没有再继续读下去。”


上海市棉纺织工业公司工会编《棉纺学讲义》


伊梅说,“进厂初期我还要补初中文凭,当时参加脱产两个星期的补习,我拿到初中文凭。后来我又自己补习高中文凭,在上夜班时,边巡回边背题目,终于通过考试获得高中文凭。我曾经听过几次法学自学考试的课,后来也没能坚持读下去。”雪珍提干后,“1984年我报名读夜校,参加补文凭的学习。先是参加高中的自学考试,通过后,晋升为技术员技术职称。接着我又读完行政管理大专班,晋升助理工程师。结果一年不满厂里就要关门了。”




第七关:厂门口“抱奶”


由于纱厂女工是一线操作工,三十一棉多数职工回忆女工请病假一向是不太容易的事,在孕期、哺乳期等特殊时期往往也享受不到重工业女工那样的“照顾”。


伊梅回忆,在怀孕7个月后,她每天上班有工间休息1小时,但仍须上夜班。直到预产期前半个月因患妊娠高血压住进医院。产假结束后,上班依然是翻三班。哺乳期每天有1小时喂奶,一般是早班喂奶,中班、夜班不喂奶,自己休息一下。“生完小孩我上班后,我就带了孩子住到娘家。每天我妈妈推小车送我的孩子到厂门口‘抱奶’,我给孩子喂了半年的奶,每天两次到厂的门房间后面的一间小房子坐下喂奶。”


1987年以后,三十一棉对怀孕后期的女工一般安排做辅助性的轻工作。由于纱厂女工长期的工作辛劳,家务事通常只能由其他家庭成员分担。一些夫妻同厂的工人,如果丈夫是常日班,做三班的妻子一般少做或不做家务;如果夫妻都是做三班,家长很累,孩子也要较早分担家务。


青年作家访问纺织女工

(上海市档案馆藏)


“当时有的女工宁可家里请保姆,自己仍要在厂里做。”袁文回忆,“厂里男工谈恋爱找本厂女工也不少,有些原来是同一个班的,婚后考虑到要照顾孩子,又要求调开。”


1949~1985年间,上海棉纺织工业曾身兼数任:既承担全国首位棉纺织工业基地的重任,累计生产棉纱1105.64万吨、棉布465.93亿米,占全国同期棉纱产量的22.7%、棉布产量的21.0%;又充当上海工业的擎天柱之一,棉纺织工业产值约占上海工业总产值的1/5(19.3%),50余万纺织职工则是上海产业大军中的先锋劲旅。在上海棉纺织工业持续创造辉煌业绩的同时,时代的挑战也悄然临近。在1990年代上海产业结构大调整中,棉纺织企业广大青工又迎来转岗再就业的挑战。


>> 参考文献:

上海第三十一棉纺织厂修志办:《上海第三十一棉纺织厂厂志资料汇编》(1914~1992年)

罗苏文:《高郎桥纪事:近代上海一个棉纺织工业区的兴起与终结(1700-2000)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一版,P389-422,P566-569


(杂志编辑 李红丨新媒体编辑 秘薇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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